遐想的时间总会在不经意间从指缝流逝。
“总管大人的房间已经到了，殿下。”
被侍女的提示惊醒，已步行至通道尽头的安洁莉娜蓦然抬头。门近在前方。隔着一扇门后，应该就是正等待着自己到来的兰萝夫人，她理应会告诉自己一些情况。可少女心中的不详预感却如此蠢蠢欲动，以至于刚刚伸出打算敲门的手即又收回了。
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虽然明知出访铎易皇国的父亲大人按照原先的行程安排，早该在昨天时便已回归， 但仅仅一天的路途延迟难免使人想到车队在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故。哪怕近期父女之间的关系不知为何有所僵化，可这无法阻止她担心，自己父亲现在是否依旧安然无恙？
很快地，安洁莉娜摇摇头。其实她本不该这样想的。陪伴父亲出行的不仅有浅懂魔法的大学士，更有剑术出类拔萃的近侍长。由于两人私交不错，她是很清楚这来自南方的莎莲娜的，这名担任职务已有四年的女骑士拥有绝对强大、甚至胜过城堡中任何一人（包括她辖下的骑士贝弗）的实力，更是对总督忠心耿耿。
没事的。他们已经平安回来了不是吗？假若真发生意外的话，兰萝太太应当第一时间前来告诉自己才对，而不是像这样不急不缓地传话。
“殿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呢。”
就在这时，熟悉的话语声从后传来，使盲眼少女心下一惊。
“贝弗？你怎么会在这，”嗅闻着空气中飘来的可靠的男性气息，脸色微红的安洁莉娜或许稍稍安心了些，出于礼节避开一步、疑惑道，“时间很晚了。”
“那么殿下又为何会站在这里呢？”
“……”意识到自己心思被看穿的粉发少女沉声不语。
“那么实话实说吧，在下只是因为听说了总督大人回到城堡的消息，想要特地看看他的情况，顺带询问一下是否还有其余的吩咐，毕竟贝弗在作为您的近侍的同时，也是总督大人亲自任命的骑士。”
没有等到安洁莉娜有所反应，贝弗已收回了注视着少女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的视线。金色束发的挺拔青年微微一笑，鞠躬，顺手为她推开了门扉。
“进来吧，安洁莉娜殿下，可不能让总管太太等得太久了。”
……
三百尺石砌的墙壁，三层水晶大灯高坠的穹顶，以及整洁无尘的黑白瓷砖共同构成了城堡议事大厅的基调。
灯火通明，照亮一双缓缓移入室内的靛蓝瞳孔。
即使五岁之后便失去了光明，但安洁莉娜总对这里有着模糊拼凑的印象。凭借闲聊时的只言片语与儿时残留的记忆，正在用脚丈量地摊长度的她知道这是个宽阔的空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足以坐下二十人的长桌，和十八张座椅。
在大厅的周围有挂着油画，油画上多是光明神教圣典中的创世神话，包括传说中的光明主神奥鲁维，他的麾下诸神，还有千年前建立了整个光明神教的大预言家、一位披着白色长纱的天使般的女人——圣典记载她的名字是蕾珍，不属于这个世界、却为了降下福音而来到大陆的她的经历，在博览群书的安洁莉娜听来更像是一段不朽的传奇。
“原来是安洁莉娜殿下，您终于来了啊！”
“抱歉兰萝夫人，因为一些私事而来晚了。”感受到脚下踩着的长毯已到了尽头，安洁莉娜轻车熟路地将手搭上身前一尺之遥的桌板，扶着桌缘绕开一张又一张木椅的障碍，计算距离，最终浅笑着在长桌后停下。
——她从贝弗画在自己掌心上的简单符号中得知，这位掌管整座城堡内务事宜的足有二十一年的女性总管正站在火炉前背对着她。于是被骑士搀扶着的少女牵起裙裾，微微弯腰行礼。
“无碍。毕竟是深夜，像我这样鲁莽地召来殿下才是不妥。”观察着白裙少女礼貌的言行，转过身来的老人点了点头，难掩神色中隐藏的焦虑，“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私下和您商量。”
发色泛灰的她轻轻招来一名女侍，小心翼翼地嘱咐了什么，目送对方消失在视野尽头墙壁的拐角处。
“总督大人回来的真不是时候。您也是这样认为的吧，是否觉得有些奇怪……”
灰袍老人的眉头因为听到某些私语而皱得更深了。
“私加憶断可不是骑士该有的行为，请注意一下言行，贝弗骑士。”
听闻对方在耳畔发出的低声质疑，安洁莉娜芳容微变，迅速站前一步隔开了两者的目光交汇，探问道：“兰萝夫人，所谓重要的事情，是和父亲有关吗？还请您娓娓道来。”
……
“是这样吗？父亲始终昏迷不醒，自从回程的路上就已经这样了……哪怕现在依旧如此。”
不祥的预感竟然成真，粉发少女诧异地掩住了嘴，靛蓝瞳孔中闪烁着难言的震惊与担忧，摆放腰侧的纤手紧抓着衣料，捏出一把冷汗。
十分钟后的两人走在另外一条走廊上。这条五步宽、百步长的走廊连接着城堡第四层正中的议事厅与建筑物后部的总督寝间。对于想要前往那可以一眼望见城堡后花园的房间的客人而言，这也是唯一的路径。
它同样是历代总督的居所。
可是感受着胸口心脏噗噗直跳的总督千金却丝毫没有拭去额角冷汗的空隙，只管追随着前方的脚步声快步紧跟，水晶鞋连敲作响。至于那位骑士，早些时候被安洁莉娜以私事为由，命令驻留在议事厅内以待它事。
“是了。不知怎么了，即便是大学士的治疗魔法也无法起丝毫作用，现在想来也许事情并不简单……”
“兰萝太太，在父亲的寝间里还有什么人？”
“目前为止，派博大学士依然留守，而一个小时前莎莲娜阁下便从暗道出发，在城市内各大光明教堂中寻找能力出色的医师……假若顺利的话，现在或许已经返回了。”
防守森严的城堡总会留有一条供以逃生或隐私需求的通道。这不仅是为了在兵临城下时保留有生力量的密策，更可在紧急事件发生时避免需要穿过百十来条回转的长廊才能抵达底层大门的尴尬。
这早在三百年前、瓦蒂斯建城之初，才由某座名为“缪卡”的巨型要塞扩建而成的内城主堡也不例外。
诚然，这样直通城堡外部的地下通道只有少数人知道：除了历任总督，以及因为身为本届总督之女而在很小时候便被私下告知的安洁莉娜以外，就只有父亲相当信任的大学士与城堡总管两人了。
“这样啊。”粉发少女低下头去，“您了解详细情况吗？”
灰发女人并不平静的苍老双眼一凝，“从大学士口中略知一二，似乎是在穿过大威亚拿峡谷时中了风寒。您也知道的，总督大人近期日夜操劳城中事务，身体状况本就不佳，再加上大威亚拿峡谷正逢寒流过境。”
“真是……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
因为视觉关系不曾看到总管夫人眼中的异样，安洁莉娜眼眶有些酸涩。
连大学士都有无法治疗的风寒吗？现是父亲的丧妻之痛、再是五岁女儿的失明之伤，如今他自己都陷入了病患的魔爪！为何命运之神对父亲大人是如此不公？如果只是因为他为了被票选为瓦蒂斯总督而不断努力工作，就根据公平的原则对他施加这等接连不断的磨难，那么她宁愿自己的父亲当初就没有参加过那场竞选、甚至根本就没有进入政坛！
“唉，命运之神坦诺莎的脾气，又岂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轻易揣摩或改变的！此时此刻，祈祷，大概就是身乏其术的我们唯一能够为总督大人做到的事情了。”
转眼间，走在前头的兰萝便已止住了步伐，长长叹息，瞑目扣门。
在老人的指引下急不可待地率先推门而入，粉发少女忽又想到自己不能太大声以免惊扰患病的父亲，不得不压下脚步，轻悄快速地来到了床前。
父亲大人……依然在无意识地沉睡中吗？
“安洁莉娜殿下，请您退后！我很清楚您的心情，可是目前正进行到关键时刻，切莫妨碍在下的治疗进程。”
陌生的话语声于身旁响起，使少女错愣。但聪慧如她，转瞬间便醒悟过来。
“这……这样啊。您是来自光明教会的医师么？”
“这位是莫契森先生，属于圣柏杨大教堂，是眼下整座瓦蒂斯城内疗术最高的医师。”
靛蓝瞳孔缓和了些，安洁莉娜听出是莎莲娜在代为解释的声音。然而她并没有看到黑发女剑士低头垂目、将脸容掩埋于一片烛火无法渗透的刘海下。
是莎莲娜姐姐啊，她的存在总使得我安心。
脑海中牵连出几副声象脱离的画面，那好像是莎莲娜姐姐在教导她用剑……虽然当时她不过十四岁，并且是偷偷溜出父亲为她安排的冗杂课程的。刚刚来到城堡没多久的女剑士，她的笑声是多么悦耳，尤其是在少女一个不小心被石块绊倒、又被脱手木剑磕了一记脑袋的滑稽模样——尽管最后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严厉地训斥了他这位亲自任命的近侍长一顿。
安洁莉娜记得仍身为女孩的自己在看到这一幕时，发出的诡计得逞的偷笑。那是双目失明后，她为数不多的能够笑起来的时刻之一。当然最后这样的小玩笑不会被两人当真，彼此相差四岁的总督千金和首席剑士依旧是其乐融融的好姐妹。
或许在偌大的城堡里，最能和自己放下身份成为朋友的，也就只有莎莲娜了。唯独她有资格被自己称为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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